沈石溪的混血豹王全文
沈石溪的混血豹王全文
第一章 雨裂溝里的秘密
春光明媚,山林一片翠綠。
山間小路上,帶著漂亮護脖的白眉兒邁著輕快的步子,小跑著。主人阿蠻星用細麻繩牽著老黑狗,跟在它的后面。
兩條獵狗跟同一個主人到日曲卡山麓狩獵。
天氣很好,一縷縷陽光透過樹梢的新葉灑向大地,乳白色的陳凡在樹間撩繞。白眉兒的心情比天氣更好,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自從去年初冬他投靠人類后,歷經艱辛,歷盡磨難,終于苦盡甘來了。成功獵殺猞猁后,阿蠻星對它的寵愛更是一天濃似一天。不僅頓頓有葷腥,閑下來時還常常把它摟在懷里,深情的撫摸。白眉兒是知甘苦的狗,很珍惜主人對自己的這份情誼,打獵時格外賣力,次次都沖在頭里,回回都不落空。主人臉面有了光彩,對它就愈加疼愛。有時興趣來了,還會獨自進山,叼回只野兔或狗獾什么的,喜得主人眉開眼笑,逢人便夸它是一條千金難買的好獵狗。
不僅主人對白眉兒越來越好,獵戶寨的村民們也徹底改變了對它的看法,再沒有人朝它吐口水瞪白眼,再也沒有人踢它打它罵他是賊,再也沒有人指指戳戳懷疑它是豺狼投的胎。它走到哪里,都會受到友好的歡迎,或者慷慨地扔給他一個骨頭,或者慈善的賜給他一個微笑。尤其是巫娘,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見著他就要拿點好吃的喂他,一只田雞,半塊餡餅,硬往它嘴里塞,還用那串走獸髕骨做成的念珠在他頭頂繞著圈圈,口中念念有詞,說是給他開光,求山神獵神寨神保佑它永遠平安。就連過去一貫欺負它的酒糟鼻,也轉變了態度,見著他就翹起大拇指,表示稱贊和問候。在獵戶寨的狗群里,它的境遇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一個落魄潦倒的可憐蟲一躍成為燦爛的明星;地位扶搖直上,變成了群狗的領袖,除了老黑狗黑虎以外,所有的狗都對它服服帖帖,俯首稱臣;那些過去欺凌它的狗,現在見著它就會諂媚地朝它搖尾巴,它本來就身軀高大,相貌堂堂,一表狗才,如今配上一副閃閃發光的護脖兒,更顯得儀表俊美,神氣十足,雨裂溝很窄,但有點深。
看來,這批被他追趕的豺生性愚鈍,缺乏在緊要關頭應變的能力。鉆進雨裂溝,無疑是一條死路。雨裂溝沒有第二個出口,再深也沒有盡頭。假如是虎或豹在追攆,躲進雨裂溝算是一種良策,因雨裂溝很窄,大型猛獸鉆不進來。但用同樣的辦法對付狗就不靈了,狗的體形于豺大同小異,豺能鉆的地方,狗也能鉆。他白眉兒雖說身胚高大些,,但也不妨礙鉆雨裂溝。
倒霉的豺逃到雨裂溝底端,無路可逃了。窮途末路,便不顧一切的轉回身來,齜牙咧嘴低聲嘯叫,擺出一副困獸猶斗狀。
白眉兒不緊不慢的靠攏去。雖然雨裂溝里光線很暗,它還是看出被它逼進死胡同的是一匹體格并不強壯的母豺。它一條猛犬,要對付一匹母豺,是綽綽有余的。主人和老黑狗正往這里趕來,他有主人做靠山,有獵槍襯底,在這場較量中占著絕對優勢。它不用費太大的力氣就可以制服眼前這匹母豺。
豺驚慌地盯著他,準備應付最后的搏殺。
太陽冉冉升起,一束陽光把黑黢黢的雨裂溝照的通亮,把那張豺臉照的一清二楚。
母豺頭上的毛有點灰暗,就像一只在黑泥里滾過的紅漿果,下巴頦豁了一個口子,成了兔嘴,不時有唾液從豁口中流淌出來,像吊著一根白線。這是一張悔襪鬧十分丑陋的豺臉,卻也是白眉兒無法忘懷的豺臉。
它可以毫無顧忌地咬死埃蒂斯紅豺群中任何一匹豺。唯獨眼前這匹母豺是個例外。
這匹母豺因其生理上的明顯缺陷,而取名叫兔嘴。兔嘴不僅嘴上有個V型豁口,那身豺毛也像患過疥瘡似的癩禿斑駁,十分難看;嗓門暗啞好知,即使表示友好的囂叫,也因聲音變調,聽起來像在同誰謾罵吵嘴。豺的社會崇尚力量,也講究美。兔嘴長相丑陋,很不討公豺喜歡,在豺碧罩群里地位低卑,長到五歲了,仍孑然一身;其他母豺在這個年齡,至少也是生育過一至兩胎的母親了;不是兔嘴有什么獨身的怪癖,而是沒哪匹公豺愿意同兔嘴交背踩尾。
這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或許正因為如此,兔嘴與白眉兒有一段相依為命不同尋常的交往。可以這么說,要是沒有兔嘴,它白眉兒極有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是白眉兒還剛滿半歲的時候。日曲卡雪山刮起了一場百年難遇的暴風雪。北風怒號,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奇冷無比。其他幼豺都蜷縮在母豺溫暖的懷里,度過漫長的冬夜。白眉兒沒有母豺,也沒有窩,只能鉆在樹葉下過夜。
半夜,它被凍醒了,四肢僵木,瑟瑟發抖。它還是只幼豺,身上沒有多少熱氣,再這樣煎熬下去,不等雪霽天晴,它就會被凍成冰棍的。為了活命,它涎著臉,麻這膽,去鉆別的豺窩。他只有鉆進成年豺的懷里,才能免于被凍死。它先去鉆黑蝴蝶的窩,黑蝴蝶像驅趕一條討厭的蛇一樣把它踢了出來。它又去鉆罕梅占據的那個樹洞,結果更糟糕,差點被咬傷鼻子。
天寒地凍,各窩成年豺照顧自己的孩子都來不及,誰還有心腸管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呀。
白眉兒吃了幾次閉門羹,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鉆別的豺窩。它臥在沒遮沒攔的雪地里,凄涼的哀嗥著,等著死神降臨。雪花很快把它蓋了起來,像個隆起的小雪丘,更像個小小的墳冢。
它迷迷沌沌時,覺得有誰把它從積雪中叼了出來,不一會兒,一股暖意彌漫全身,仿佛鉆進了太陽的懷抱。它睜開眼一看,哦,原來自己是在兔嘴的懷里。好心腸的兔嘴聽到它的哀嗥,頂著風雪從棲身的石縫里出來,把它撿了回去。
它依偎在兔嘴的懷里,徹骨的寒冷消失了,它享受到了一種溫馨的母愛。從此,每到夜晚,它都要摸到兔嘴的窩里來。
兩匹孤苦伶仃的豺,成了相依為命的伴。
一直到它被豺王夏索爾粗暴地趕出豺群前,它和兔嘴都保持著這種親密的關系。
這是它在埃蒂斯紅豺群中唯一難以忘懷的情誼。
此時此刻,假如換了埃蒂斯紅豺群任何一匹別的豺,白眉兒都會毫不遲疑的撲過去咬斷對方的喉管,然后叼著半死不活的俘虜,鉆出雨裂溝,送到主人阿蠻星跟前去邀功請賞。
可偏偏就是兔嘴!
不知怎么搞的,白眉兒身上獵狗的膽魄消失得無影無蹤。它覺得渾身虛軟,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兔嘴,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唉,命運為啥總是與它作對呢?
兔嘴也認出它來,豺臉上的驚恐化作驚訝,不再朝后退縮,反而朝前跨了一步,聳動鼻翼來嗅聞它的臉頰。這是豺與豺久別重逢后互相識別的一種儀式。
繼續
白眉兒也聳動鼻翼聞一聞,兔嘴身上有股它十分熟悉的溫暖氣息,這氣息曾經慰藉過它孤寂的心,暖醒過它被凍僵的身體。
懵懵懂懂,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豺群。
“汪——”山坡下傳來一聲狗吠。是老黑狗在叫,老黑狗是被主人牽在手里的,老黑狗到了,說明主人也到了。
白眉兒猛然被驚醒了,從夢幻狀態回到現實。它往后一跳,將自己的身體與兔嘴的身體脫離開。他是狗怎么能出賣原則喪失立場與豺勾勾搭搭呢。它現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應格外珍惜。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現在;千萬不能頭腦發熱,為了虛無飄渺的情感而損害了現實利益,毀掉錦繡前程。現實一點,別玩虛的,它告誡自己。它要不徇私情為主人咬死兔嘴,它想,它這樣做絕不是忘恩負義,而是狗立場的堅定,狗覺悟的提高,狗意識的飛躍。就算兔嘴曾經給過它養娘的關懷與溫暖,它也要大義滅親。狗和豺的矛盾無法調和,狗和豺之間無法抹稀泥,它是代表人類對豺進行正義的審判!剎那間,它恢復了齜牙咧嘴的撲咬狀。對不起了,兔嘴,你禱告吧。
白眉兒凌空躍起,像張天網罩在兔嘴身上。它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把兔嘴壓倒在地,它的唇吻刺探進兔嘴的頸窩,尖利的犬牙叼住了兔嘴的喉管。這將是致命的噬咬。兔嘴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定定地看著它,眼睛里有一絲哀怨。
掙扎也是白搭,反抗也是白搭,你算是死定了!
奇怪的是,感覺變味了。以往,它一旦叼住了獵物的喉管,便血液沸騰,產生一種如癡如醉的興奮,但此刻,沒有興奮,倒覺得枯燥乏味,神經近乎麻痹了,仿佛不是叼著喉管而是叼著無生命的蘆葦管。
不能跟著感覺走,它想,理性的選擇高于感覺。它的行為是正義而崇高的,它不能動搖自己的信仰。它想合攏自己的嘴將利齒嵌進兔嘴脆嫩的喉管去,完成最后的噬咬動作,可是······可是······它怎么也咬不下去,嘴無法合攏,喪失了噬咬的力量。
它真能這般狠心咬死兔嘴嗎?要是沒有兔嘴,它能熬得過漫長的冬夜嗎?兔嘴給過它溫暖的生,它真要還它冰涼的死嗎?恩將仇報,比豺更豺了,是魔鬼,是蟊賊,是毛毛蟲,天理難容。它還沒有喪盡天良,它還沒有寡廉鮮恥到無視一切道德準則的地步,它沒法不拷問自己的靈魂。
不管做豺還是做狗,總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它無可奈何地松開了嘴。
兔嘴從它爪下鉆出來,抖抖身上凌亂的豺毛,臉色相當平靜,緊挨著白眉兒,那豺脖頸還黏黏糊糊地伸過來,企望與白眉兒交頸廝磨呢。
這大概是在對變節者進行安慰吧。雨裂溝外傳來跫然足音,傳來老黑狗嘶啞的犬吠聲。
兔嘴意識到處境危險,又朝前跨了半步,幾乎依偎到它白眉兒身上來了。白眉兒明白,兔嘴是想尋求保護,是想謀取生路。
誒,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奶奶的,即使前面是個臭水坑,也只好閉著眼睛跳一回了。
白眉兒用腦袋頂著兔嘴的腰,把兔嘴頂進雨裂溝底端一條土坎后面,并示意兔嘴蹲下來。兔嘴很快領會了白眉兒的意思,悶聲不響地藏了起來。
白眉兒立即回轉身,躥出雨裂溝。剛好,主人牽著老黑狗,順著泥石流堆積成的緩坡爬了上來。白眉兒朝緩坡左側一條幽深的小河溝犬吠個不停。那是在向主人傳遞信息,唔,那匹豺順著小河溝逃跑了,主人,我們快追過去吧。那當然是假信息,白眉兒自從做了獵狗以后,還是第一次欺騙主人,心理惴惴不安。
阿蠻星什么也沒察覺,轉了個身,牽著老黑狗就準備順著白眉兒指引的方向繼續追攆。
白眉兒暗暗舒了口氣,想不到誆騙人類那么容易。
突然間,節外生枝的事發生了。
老黑狗黑虎咆哮起來。
從動物的眼光看,人類的嗅覺真是糟糕透了,近在咫尺的氣味也聞不出破綻,空長了一條鼻梁兩只鼻孔。但這事瞞得過阿蠻星的鼻子,卻瞞不過老黑狗的鼻子。老黑狗雖然老態龍鐘,但畢竟是狗,嗅覺比阿蠻星要靈敏得多,走過那條雨裂溝時,它聞到里頭有股豺的氣味,心里一驚,停了下來,站在雨裂溝前,使勁聳動鼻翼——嘿,里頭果真有股新鮮的豺的氣味,那氣味還凝結成一團呢。不難判斷,那匹逃亡的惡豺此刻正蜷縮在這條雨裂溝的某個角落。“汪汪”,它朝白眉兒提醒式地叫了兩聲,小子,你別搞錯了,這豺明明就在眼前這條雨裂溝里嘛!
白眉兒仿佛聾了似的,根本不理會老黑狗的提醒,還在阿蠻星面前躥跳著,朝小河溝方向嗚嗚低聲叫著,竭力慫恿主人快離開這里鉆進小河溝去。
惡豺就在眼前這條雨裂溝里,白眉小子卻執意要把主人引進小河溝,這是在搞什么名堂?老黑狗困惑地眨巴著眼睛,思忖道,是這白眉小子一時疏忽,沒覺察到惡豺已逃進雨裂溝?不不,這不可能,再蠢笨的狗也不可能反應這般遲鈍,連獵物逃跑的大方向也掌握不住;是這白眉小子嗅覺出了毛病?不不,也不可能,這家伙既沒傷風感冒,也沒鼻子堵塞,平時嗅覺比哪條狗都好,這條雨裂溝里冒出來的惡豺的氣味那么濃烈那么新鮮,它黑虎這么大把年紀都一聞就聞出來了,白眉小子絕不可能聞不到的。那白眉小子為啥急不可耐地要把主人引向根本沒有任何豺氣味的小河溝去?這只有一種解釋:白眉小子想包庇躲藏在雨裂溝的惡豺,有意要把主人引入歧途!
突然間,老黑狗呼吸加快熱血一個勁往腦門上涌,激動得渾身哆嗦。狗和豺自古以來就是敵對的兩大陣營,正直的獵狗是絕不會去同情憐憫一匹豺的,只有豺才會幫豺。換句話說,白眉小子是豺,所以才會包庇豺的。看來,自己的懷疑是對的。它半年前第一眼看到白眉小子,就覺得這家伙氣味不正,眼睛深處有一股豺的邪惡,就疑心它是豺娘養的種。它黑虎千方百計排斥它打擊它,目的就是想要把異己分子清除出去,純潔獵戶寨的狗群。殊料這白眉小子狡詐無比,偷雞被抓了現行,不僅沒受到懲處,反而搖身一變,從酒鬼苦安子手里轉到阿蠻星門下來了,七弄八弄,竟然成了獵戶寨狗群的明星。
過去,阿蠻星閑坐在火塘邊抽水煙筒時,總要把它黑虎攬進懷里,用布滿繭花的粗糙的手掌撫摸它的脊背,還會逗它玩,將一把鑰匙或一顆玻璃球之類的小玩意扔進墻角或床底,讓它嗅著氣味去尋找;當它叼著小玩意兒搖著尾巴回到主人身邊時,主人就會笑著夸獎它兩句,或者賞給它一根骨頭。這種令狗陶醉的情趣自從白眉兒來后,就永遠打了句號。現在,主人手掌撫摸的不再是它黑虎而是白眉兒,主人結實的胸懷和有力的臂彎里也只有白眉兒才有資格鉆進去享受。
有一次,白眉兒不在家,主人坐在火塘邊的馬扎上咕嚕咕嚕抽煙,它突然一陣沖動,想重溫舊夢,想鉆到主人懷里去,再一次享受被撫摸的幸福。可它剛挨近主人,主人就極不耐煩地瞪了它一眼,揮揮手作驅趕狀:“去去,呆一邊兒去。”它不相信主人真會攆它,它想主人也許是在跟它鬧著玩呢。它涎著臉硬往主人的兩膝間鉆,主人抬起腳來,在它胸肋上踢了一腳,沉著臉提高聲音喝道:“去,別來煩我。”它無法形容當時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只覺得天旋地轉,有一種墜入深淵的失重感。憑良心說,這一腳踢得并不重,輕飄飄軟綿綿跟蹭癢差不多,胸肋并沒任何疼痛的感覺,可它卻覺得是在受酷刑。心靈的創傷和疼痛是無法估算的。對一條家犬來說,失去了主人的愛,活著還有多大意義呢。
更讓它難受的是,過了一會兒,白眉兒從外面回來了,跨進木屋挨到主人身邊,主人卻讓這豺娘養的蹲在他的兩膝之間,親密無間,共同享受火塘的溫馨。它在一旁看得心癢眼饞,真恨不得當場把白眉兒踩進地底下去,自己好去頂替白眉兒的位置。
想起這段往事,老黑狗氣得要吐血。可以這么說,這白眉小子的發跡史,就是它黑虎的落難史;這白眉小子的每一次得意,就是它黑虎的每一次失落;這白眉小子是踩著它黑虎的身體爬山去的。
最讓它不能忍受的是,主人把它戴了十幾年的那副鑲嵌著銅鈴的牦牛皮護脖摘下來帶到白眉小子脖子上去了,這等于廢黜了它狗群領袖的資格。這以后,日子像順吃甘蔗,一節不如一節甜。原先對它恭恭敬敬的公狗。見著它不再朝它搖尾巴,也不再按它的眼色行事。又一次,它好不容易從垃圾堆里找到一根還沒啃干凈的肉骨頭。剛想吃。一條名叫驢蛋的大公狗冷不防從背后躥上來。把它撞出三尺遠,一口搶走了肉骨頭。原先搶著給它獻媚的母狗,見著它不理不睬,連尾巴也懶得朝它搖一下。走在路上,再沒有人會丟食物給它吃。唉,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啊。
雖說是阿蠻星摘去了它脖子上那副漂亮的護脖兒,但它是狗,阿蠻星是主人,狗是無權責備主人的;它理所當然把這筆仇恨記到白眉小子身上。它覺得自己和白眉兒前世有仇,天生的冤家對頭。它是狗,無法把嫉妒升華到你好我比你更好這種現代境界,它的嫉妒只能處于我好不了也不能讓你好這種原始水平。它把白眉兒恨到骨髓里去了。
它渴望著能報仇雪恨,當然,最紳士的做法,就是豁出老命和白眉兒決斗一場,把丟失的榮譽奪回來;可它雖然恨白眉兒恨得咬牙切齒,恨得頭暈目眩,卻并沒有喪失自知之明:這白眉小子年輕力壯,犬牙又尖又亮,爪子又細又長,能一口咬掉猞猁尾巴,實打實地硬拼,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是對手。它老了,也不可能重新長一身錦緞般閃亮的狗毛,重新長一口潔白如玉石般的犬牙,重新長一雙清亮如井水般的狗眼,重新長四條奔跑如疾風的狗腿,馳騁山林,獵取很多珍貴的野獸,重塑自己的光輝形象,奪回主人的寵愛。沒辦法,它只好把委屈藏在心里,韜光養晦,潛伏爪牙忍受,寄希望于白眉小子自我暴露自我毀滅。
它希望這家伙會得意忘形,尾巴翹到天上去,或者積習難改重犯偷雞的毛病,或者仗勢欺人去搶小孩手里的食物,或者恃強凌弱欺壓其他獵狗,鬧得天怨地怨人怨狗怨。遺憾的是,這家伙鬼的很,春風得意紅得發紫了,也不翹尾巴,不但不偷雞不搶小孩手里的東西不欺壓別的獵狗,相反,愈發規矩愈發謙虛了,在寨子里無論見到誰都搖尾致意問候,對其他獵狗也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給村民的印象越來越好,在狗群中的威信也越來越高。它黑虎差不多對今生今世還能否報仇雪恨已經絕望了。可突然間,這白眉小子就要露出豺的真面目了。
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黑虎想,自己只要讓主人看見雨裂溝里藏著一匹惡豺,聰明的主人就立刻會明白事情的真相,識破白眉兒豺的本性。它曉得,主人曾經養過一條名叫洛戛的獵狗,就是讓豺給害死的,因此主人對豺恨之入骨,決不會輕饒了混進狗群混到身邊來的豺,說不定一怒之下會一槍崩掉白眉兒的腦袋呢。
窩藏罪犯的自己就是罪犯;包庇獵物的自己也應該變成獵物。
啊哈,除惡務盡,大快狗心。
白眉兒還在引誘主人朝小河溝方向追。
豺娘養的,想瞞天過海,沒那么容易呢,老黑狗狠狠剜了白眉兒一眼,有我黑虎在,誰也甭想把主人當傻瓜